第1章 风波暗涌

第一章 风波暗涌

欧阳茵始终坚信着生死轮回,坚信着今生人形的幻化是基于前生动物的蜕变。或是昭然骄阳,或是弥蒙细雨,她总能感觉到浓郁人群中**曳出的动物的轻灵与腥臊。

站在街头细细地眯起眼睛。近处一个头发长长身体壮硕的中年男子发出猿猴样的粗野笑声,有着轻柔滑腻脖颈的年轻女孩如长颈鹿踱着儒雅的碎步,看到一个头大如斗眸晶亮的男童无邪地嬉闹于人群时,她清晰地触嗅到了一股未及褪尽的顽猴气。

她喜欢这种氛围,仿佛置身于最原生态的森林,各色野物交织而成的纯炽的光点完好地遮掩住了人类的虚实和腐朽味。

欧阳茵从来都鄙弃电视机的存在,却近乎狂热地痴恋着屏幕中浮现出的动物世界,种种罕见的身影充斥着每条神经,它们贪婪地吸纳着膨胀着,日渐充盈,日渐敏锐,精密得如同电脑触手能瞬息抓住每个人的前世。

对于这样的游戏,欧阳茵从记事起就开始沉迷,乐此不疲。她不愿将此间的乐趣告示于人,一半源于自己的私心,一半源于可以预想到的他们的不解甚至不屑。后种情况的假设让她有些不寒而栗,她不敢想象自己的珍爱被别人指笑为垃圾时会有怎样的心悸。因此,她虽喜爱伶伶俐俐的调笑,却始终将这个秘密久久地死死地压在了心底。

说到这里,欧阳茵仿佛看见了绮丽含嗔带笑的双眸,唇边那一抹温柔的梨涡。她微微颔首,“当然了,你除外。”

绮丽与自己相伴六年,漫长得让人扯不起头也续不起尾。她很难描述出她们的点滴就像难以勾画嫡亲姐妹间平淡却深重的情谊一样。而她们初识时的场景却像刺绣般凝在了脑海,只要她体内的血液一日不停止奔腾,它就永不会淡化干涸。

那时,她们初入中学,还在心里缅怀着小学的多彩和无虑。院墙校舍要高大整齐得多的新校园,处处弥漫着肃穆严谨的教条味。欧阳茵很排斥,顺带着厌烦起所有的老师陌生的同学。无聊之际,她又玩起了前生游戏,不过,这次她故意丑化了身边的人,或是庞然或是委琐,一律都粗陋不堪。

故事在第三节物理课上开幕了。

来者是个称不上年轻或衰老,英俊或丑陋的男子,要命的是他那还算厚实的胸背竟弯成了一个妥帖的括号,脑袋犹如一滴不慎溅落出来的墨水安插在这括号之上,欧阳茵连忙竖起课本挡住想要暴笑的脸孔,天呐!这不是乌龟又是什么?

难耐的笑意过后,欧阳茵更仔细地窥测着对方。他声音洪亮,动作干练,自以为潇洒倜傥地板书打手势。转目一看,她却恍见一只肥硕愚拙的大龟扬起粗短的肉掌,颔点着尖小的脑袋,嘴巴一张一翕地奋喊着什么。酥痒的笑感又齐涌过来,她的脸被憋成了绯红色。

“绮丽,你到前面来把图补充完整。”嚣焰的笑神经被这声断喝不期然地重击着,顿时乖顺起来。

“绮丽,谁是绮丽?”龟老师的声音中有了惨烈的硫磺味。教室刷地静默下来,连呼吸都变得隐忍。欧阳茵注意到前面的马尾辫女生不自然地晃动着,露在T恤外的细弱胳膊僵生成两块突兀的小型肌肉团,不易察觉地蹿动着,犹如两只走投无路的小兽。

终于,随着再次的质喊,她像高傲的天鹅般奋然而起,疾步上前,爽利地在黑板上写下答案,尔后转身落座。全然不顾班中集体垂下的眼帘,讲台上瞠目结舌的老师。欧阳茵的心怦怦地跳着,在她的游戏中从未出现如此凄美绝然的动物。一只阔翅欲展的天鹅,伤处的鲜血汩然而惊目,双眸却是清清淡淡高高贵贵的坦**,毫无痛楚乞怜之色。

课后,两三成群的男孩女孩偷偷议论着身着白裙却被经血染红大片的绮丽,或是感叹或是窃笑,亲热得忘记了彼此之间不过是刚刚结识。

欧阳茵拿出包中的防晒外衫递过去,示意她系在腰间。她的眼睛明亮而妩媚,闪过几丝感激。

她们仓鼠般偷溜到厕所,忙乱得清洗着花形般的血迹。在哗哗地水流声中欧阳茵不由阐述起人的前世今生,阐述起人的动物幻形,全然抛却了以前的顾虑,毫不设防地如同面前开闸的自来水。

绮丽安静地倾听着,忽地停止了手中的动作,认真地凝视着她,“你叫什么名字?我要和你做朋友!”刹那间,指间的清凉转溢为带有眩晕感的幸福奔涌而至。我要和你做朋友!多么嘹亮的几个字以极致的素净出现在耳边,回响起片片香郁的声浪。

初中三年,她们经常躺在草坪上,享受着头顶的风卷云舒。多数时候都是欧阳茵在动情地诉说着自己的臆想,描摹着身边每个人的前世。偶尔飘零的落叶覆盖在眼际,世界被暂时隐匿了起来。通透的昏暗中她听到了时间沙沙地脚步声,绮丽轻柔的心跳,还有贻人的静谧碰撞在胸腔间的舒叫。

绮丽的名字虽然绚烂,人却静如深潭。绮丽很少评论她的遐思,但欧阳茵从未在意这种清淡,因绮丽脸上积淀着的专注和神往已经递传给了她巨大的满足和舒畅,这是任何语言都无法赋予的。

唯有那次,欧阳茵提到了心中那只流着血却高贵斑斓的白色天鹅,绮丽脸红了,唇角的娇羞让她首次意识到身边的女伴竟是如此的楚楚怜人。

中考后,她们如愿以偿地进入了这所高中。

不觉三年的时光又将从指缝间溜走。她们两个如吸纳天地精露的瘦树般倏地长成了,枝叶繁茂,摇曳生姿。

绮丽的胳膊不再细弱如孱鼠,盈生得丰实而光洁。镜中的欧阳茵的笑妍也日渐生动明朗起来。她依旧顽顽闹闹地消费着无限的人生,而绮丽的沉静却酵生成了剔透的成熟,一种与年龄不相及的醇厚。丝毫没变的是她们彼此的歆慕和默契,还有那份最爱的游戏。

功课完成的闲暇间隙,她们坐在一架葡萄藤下,细细数量着旁经者的前世。或是残狼或是憨熊,前呼后拥,煞是有趣。受欧阳茵的浸染,绮丽也开始用心地揣测起他们的幻形。有几次竟和她的看法惊人的一致。在这黯淡的学习狱笼内,她们两个振出自己轻盈而璀璨的翅膀结伴徜徉在共同编织的瑰色王国中,淋漓而倾情。

转眼高考结束。欧阳茵对自己未来自信满满的同时,也知晓了绮丽从未吐露过的家庭境况,只不过是在她付出不该承受的代价后。考试最后一天,她的舅妈忽然出现,冷脸留下“奶奶病危”几个字就扬长而去。片刻迟疑后她冲出了即将通向桥梁彼岸的校园,当然是瞒着踌躇待飞的欧阳茵。

原来,绮丽是个遗孤,靠舅舅接济奶奶照顾而存。

她于舅妈是个十分不讨喜的角色,每次学费的索取都与非难忍辱相连。一次急情中,舅妈竟恨恨地恳求绮丽不要再读书了。焚急的绮丽历经拦截出租搭乘汽车狂奔街头种种跋涉,终于在乡下的老屋内看到了慈爱而康健的奶奶。原来一切不过是舅妈的阴谋。抬腕看看手表,她知道自己今生与校园已然无缘,渴慕已久的大学生活就这样戏剧性地失之交臂了。描述这些时,她脸上没有星点的悲苦,仍持有那份自有的尊贵。“这样也好,我要打工让奶奶安度晚年!”铿锵有力的一句话隔断了她们继续相携的可能。

两个月后,欧阳茵只身来到了杭州的一所知名大学,绮丽继续留在那座城市开始了打工生涯。少了她的欧阳茵就如断翼的青鸟般难以惬意地再次翱翔于云空,潮湿的孤寂欺侮般地常常来袭。

所幸,她很快就遇到了命定的恋人。他是货真价实的白马王子。初次见他,欧阳茵眼前就幻化出了一匹矫健纯净的白马,锃亮的坚蹄飞踏在茵茵的草地上,溅起缕缕的春意。原来初恋的潭水如此清澈而沉香,丰盈的景致可以让人迷乱到难以自拔。但,即使与他亲昵到难分彼此,欧阳茵仍未想过与他分享自己的秘密。冥冥中,心中似乎早已暗定惟有绮丽才能真正与我畅游在那片神异的国度。

寒假时节,回到故土。初下列车,欧阳茵就看到了一身素雅的绮丽,精巧的五官因寒风的肆虐而红润熠然。欧阳茵扔掉行囊,紧步上前。无隙的拥抱中我听到了久违的两颗心儿同时发出的低沉而又满足的太息。

茶室,悠长欢快的热气缭绕在眉际,对方变得朦胧而美好。绮丽静静地,一如往昔。为了避免触及她的伤怀,欧阳茵对校园的描绘简单而潦草。当欧阳茵提到自己的标准白马男孩时,她笑吟吟地拍拍我的肩膀,“好好珍惜!”温婉得如同长辈。对于自己的工作她只说一切还好,眼底却充满了难掩的倦怠。

为营氛围,欧阳茵嬉笑着指向柜台处的老板娘,绮丽心领神会地转视过去,而后一摇头。

“呵呵,她的前世是孔雀,不过,是只秃尾巴孔雀。”欧阳茵夸张地挤挤眼睛。绮丽再次打量,老板娘枯瘦而妖艳,刻意蓬乱的卷发弹跳出做作的孤傲,颇有欲开羞开之态。她不由抿嘴笑起来。

华灯齐上,她们告别回家。目送着绮丽颀长俏拔的身影,欧阳茵的心头涌过细细的不安。拥抱的刹那她已然发现绮丽身上的天鹅竟不再洁白如昨,淡淡的黑色光晕环绕在周围,似有若无地恼人异常。

假期因为忙乱而短暂了许多,她们相聚不过几次就要又一次面临分别。车动伊始,欧阳茵紧握住绮丽的手,“到杭州来吧,我们不要相隔这么远!”她点点头,“会的,但不是现在。”

窗外的移动逐渐加快,绮丽的身影后退缩小直至不见。欧阳茵的心中一片怅然,徒感着指间的余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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