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中有戏

车驶在山路上。这一带属晋中地区大王山,水泥路长久失修,再往后就都是绵延的土路。一看“兄弟”开车的架势就是常来山里的,车走得不急不缓,没有标志的岔路照样走得顺顺当当,没半点犹豫。按照“波姐”刚刚的说法,穿过这座山走条小路,直接就是通向晋阳的高速路口。

“兄弟,常进山啊?”马宝骏随口问。

“可不,闲着也是闲着,我和我姐们儿都好这口。”邢猛志说着,又示意持枪的武燕,提醒道:“注意观察,‘上午十点好打鸡’,这会儿正是野鸡出来找食的工夫,过了中午就没货了……哎,马哥,你应该是行家啊?”

“那可不,从小就打,要说玩,还是沁山那边玩得好,直接下套、下药、下电机。我收山货的时候,遇到有家扯着电线打兔子,一冬天能挣两三万。”马宝骏道。

“那多没技术含量,还是枪玩得过瘾。”武燕道。

“太危险啊,波姐,您这可是火药动力的,逮着就得判几年。”马宝骏道。

哟嗬,这么熟悉法律,武燕暗笑道:“没事,都说了省公安里有人……其实这算什么?我认识的好些个老板家里都存着好货呢。”

“那倒是,有人玩就有市场,堵不住。那些个禁枪啥玩意儿的,吓唬吓唬老百姓还成。”马宝骏道,像是发泄着愤懑。

邢猛志听着,眼睛的余光扫着,突然间嘴里“嘘嘘”轻发着口哨。

武燕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前方地塄头上,几只觅食的野鸡正扬头看,她腾声起身,从天窗伸出了枪管,“砰”一枪,一群色彩斑斓的野鸡扑棱棱飞起来了。

空了,没打中。武燕急速抬枪口,“砰……”又是一枪,半空飞起的野鸡毛飘飘扬扬飞了一大片。

“神枪。”马宝骏看傻眼了,赞字出口,两枪全空,把他看得牙疼,补充了句,“哎哟,可惜了,就差一点点。”

“已经不错了,能擦着鸡毛了。”邢猛志笑道。

武燕佯怒道:“你行你不来啊?”

“我属于毛都擦不着的。”邢猛志笑道,回头和马宝骏使着鬼脸。马宝骏赶紧附合道:“这个很难打,得准确敲中脑袋才成,只要没有一枪毙命,基本捡不回来,这火药枪精准度还是差了点。”

“对了,有行家在嘛,来来来……”邢猛志做了个恍然大悟的表情,拍门下车,马宝骏糊里糊涂跟下来了,只见邢猛志一开车后厢,他往早已备好的塑料箱子里一扔,把竖在尾厢的一个包拖出来,哗啦啦的金属碰撞声音,一根黑黝黝的管子露出来了。

“哟,还有家伙?”马宝骏一滞。

“噢,小气狗,你应该不陌生吧?惊讶什么?”邢猛志故意问,前座的武燕伸着脑袋道:“那玩意儿打气太麻烦。不好使。”

“这个,哎哟我去……我说波姐,这,这……你们就车里带着家伙,去看守所接的我?”马宝骏细思极恐了,这一对也太胆大了。

“嗯,路上一分钟过几百辆车,咋?还能查着啊,真是……哎,给你这支,练练手。”邢猛志道。

一想,似乎也对,这荒山野岭的,马宝骏胆子一下子大了,提下枪袋子,噌噌组装。邢猛志抽了特制气管,那货就噌噌打上气了。武燕逗了句问:“马兄弟,这就是你们的货吧?”

“旧货了,老早以前的。”马宝骏道。

“现在有什么好货?能比我手里的玩意儿强?”武燕问。

“以前是国产的,现在是进口管子,泵压比原来大四倍,打野猪都是一枪倒。”马宝骏道,抬头示意武燕拿的小口径点评,“不比小口径差,一百米外能穿透硬币,而且没有后坐力。”

“哎呀,自从省城出事断了货,都很久没见着好货了。”邢猛志懊丧道。

“对呀。”马宝骏不自然地续上来了,贴心地问着:“是不是去年晋老板那事?”

“可不,要不是我在外地玩,连我也跑不脱。”邢猛志道。

“那他真是枪出的事啊。”马宝骏道,表情诚恳。

不过邢猛志看到了这货眼底的狡黠,他纠正道:“扯淡不是?晋老大是赌和抽发家,栽到那事上了,要光几支这玩意儿,能有屁事?鬼哥也是没跟对人啊,白瞎啦……跟你说你一定不知道,我大哥道上称老鬼,和闹爷是一个号子里的把兄弟。”

“我知道,你说的是袁哥,去云城我拉过他,招待他的野味都是我张罗的。原来是您大哥啊。”马宝骏此时才算是完全信任了,这是一条道上的自己人啊。

“哎,可不……袁玉山的名号道上谁不知道?可惜折在雷子手里了。不过我大哥绝对义气啊,最后一枪是对着自己脑袋,嘭……什么都没给雷子留下,把我们都保住了。”邢猛志正色道。表情凄楚,语气深沉,就连马宝骏也被深深感染了,动情道:“兄弟,到了省城带我拜拜袁大哥,我听说过这事,是条汉子!”

“好,今后回到省城咱们一醉方休。”邢猛志重重地拍了拍马宝骏的肩膀,两人他乡遇故知,惺惺相惜无以复加了……

这一对更胆大的是,给了嫌疑人一支枪,那货也放得开,操着家伙沿着地塄走。

这组装,这用枪水平,怕是错不了,看着马宝骏一展身手的灵活身姿,武燕笑着跳下车,随口道:“这家伙是个行家啊……咦?你往哪儿看?”

武燕发现了,邢猛志根本没盯远处的马宝骏,而是眼睛贼忒忒往她胸前瞟。因为“特殊任务”,她这身低胸打扮风尘味实在浓了点。

邢猛志心虚警示道:“怪不得你非要来,原来是假公济私想勾引我?”

“很矜持地告诉你,你太了,姐还不稀罕呢。”武燕瞪着他道。

“谁了?今天是演戏啊,那我逢场作戏了啊,反正也没人看见。”邢猛志坏笑着,就蹭过去了。

“滚。”这回武燕却是真的脸红了。一闪身躲开了,她向远处招着手,直接跑上去迎接了。远处,兴冲冲的马宝骏提着猎物回来了,这家伙确实是行家……

“我知道他是谁了。”

前方的戏演到中途,席双虎肃然起敬,不自然地站直了。如果人在面前,他一定会按惯例,向此人郑重敬礼的。

“我也知道了,你们一直瞒着我们?”乔蓉道,不悦地看着任明星、丁灿。

“对不起,有纪律,你即便知道,也无法证实。”丁灿笑着道。

任明星难得正经地说:“他自己都不愿提起。”

几人不约而同地抬头,几位观战的支队长、总队长噤声了。程长峰拉着贺炯出去了,宋玉河也跟着出去了。

讲到了晋昊然、袁玉山的旧案,不用问也知道他是谁了,肯定是那位打入贩毒团伙的“藏锋”同志——所有内部能看到的案情经过都是这个名字。

“我真蠢,从见面就应该发现他与众不同了,能走到今天多是因为他的坚持,否则我们在沁山可能就放弃了。”席双虎自责道。

乔蓉看看任明星,任明星躲着她质询的目光,不过想躲没那么容易,乔蓉一把拽住他,他赶紧道:“别乱问,没看支队长都不吭声?”

“我不问,我是说看人家多帅、多炫,简直炫酷到极点了,再看看你,人和人之间的差别怎么会这么大呢?”乔蓉故意刺激任明星。任明星倒也乖乖就范了,他咬牙切齿道:“帅个屁,差点被贩毒的给崩了,撞车撞得躺了大半个月,还炫酷?每天捂着胸上厕所跟大姨妈来了似的,要多惨有多惨。”

“哦。”乔蓉心满意足,眼里全是崇拜,这算是确定以及肯定了。席双虎咬着嘴唇憋着不敢笑出声来。丁灿哭笑不得地看着任明星道:“幸亏化装侦查没派你去,你这张嘴有毒啊,三句话得把我们都卖了。”

“嗯?!”任明星明白了,看看窃笑的乔蓉和席双虎,郁闷了。

门外,程长峰和宋玉河直勾勾看着贺炯,好大一会儿没说话。贺炯有点歉疚地道:“我可以突破程序起用他办案,可却突破不了制度给他一个编制,所以,他还是辅警。你们应该不意外吧?没有猜到?”

“倒是有怀疑,不敢相信啊。”宋玉河道。

程长峰说着:“即便我们想起用,也未必会有辅警接这种危险系数过高的任务啊,老贺你不简单啊。”

“贪天之功我受之有愧啊。是他不简单,如果不是自愿,没有人能逼迫他去干这事。他就像为打破旧规而存在的……就像今天,嫌疑人也不敢相信给他办取保候审的人是两名警察啊。正常思维扭不过这个弯来,转不过这个弯来,那他只能束手就擒了……呵呵,等着好消息吧,这小子是在最基层的辅警巡逻队伍里成长起来的,比我们都了解怎么和坏人打交道。”贺炯说着笑了,那坏笑的样子像个做了恶作剧的顽童,把原本严肃的程长峰和宋玉河也感染了。

如果说刚开始还怀疑的话,现在都成期待了,肯定是好消息,只是还不能确定收获大小而已……

下了山,在服务区吃过饭,重新驶上归程高速的时候,马宝骏已经乐不思蜀了。哎呀,这一趟玩得那叫个嗨,服务区又吃了几个时鲜新菜,小酒喝得微醺,还是波姐陪的,刚上车又递着冰镇饮料,可把马宝骏给招待得心悦诚服了。

渐渐看到城市的轮廓时,马宝骏支身问道:“波姐啊,您那地在哪条街上?”

武燕一愣,没反应过来,还是邢猛志反应快,提醒着:“你问洗浴还是会所?”

“还不在一个地方吗?”马宝骏好奇了,笑着道,“不瞒您说,各地的我还挺熟悉,晋阳我也常来。”

“波姐那儿你绝对没去过,蓝波苑洗浴、第四会所,全军事化管理,那里头服务员全制服,从外头看可正规了。”邢猛志道。

“噢,那是,现在扫黑除恶,不正规办不下去啊。”马宝骏道。

哎妈呀,这是个老嫖,武燕笑道:“就在建设路上,不远,一会儿就到。”

“建设路……嗯,我好像是没去过。”马宝骏努力回忆着。武燕回头道:“去年倒了一大批,非法娱乐场所都被关停了……咱有关系,他们关停,咱们开张,你放心嘛。”

“那是那是……怨不得您是闹爷、袁哥的朋友啊。”马宝骏竖着大拇指直拍马屁。武燕随口道:“回头你那哥们儿杜总啦,二米啦,来晋阳都算我们。风头快过去了,雷子也该消停了,咱们该赚钱,还得赚钱不是?”

“哎,那是那是,这话在理,说一千,道一万,好坏还得把钱赚。”马宝骏道。

“马哥痛快,晋阳这条线,鬼哥去后可一直空着啊,你们有技术,我们有市场,多好的搭配啊?你是不知道爱玩的那拨有多少啊,改装一辆车,花大几十万;整条渔竿,花十几万;要有几条好‘狗’啊,那钱还真不是问题……马哥你使的那杆老货,卖两三万,抢着要。”邢猛志边驾车边道着。

“啊?这么贵?原来顶多几千,不知道多大威力的根本不要,还以为是打气球那玩意儿。”马宝骏给吓了一跳,可没想到气狗的价格飙到这么高了。

“以前没人管,那不瞎卖吗?一旦管起来,这价格就飙起来了,你应该清楚,这还不跟大保健一样,以前各地鸡乱飞,站街的一两百就解决问题,现在不行了吧?一取缔不正规场所,你去找个妹子,咋不得千把块,你说是吧?”邢猛志斜眼觑着武燕道。

“可不叫你说的,现在雷子也是吃饱了撑的,打架打枪的管就管吧,打炮都管,也不嫌累得慌。”马宝骏牢骚道。

这话听得邢猛志哈哈大笑。武燕脸红地杵了邢猛志一拳,不过还得竖个大拇指给马宝骏点赞应和:“就是,马兄弟说得太对了。”

说笑间车驶进市区,攀谈间穿过了楼宇街道,邢猛志驾着车娴熟地在人车混行的道路上疾驰。马宝骏说着说着就觉得哪儿不对劲,当看到前头建设路上似乎没有那种装饰豪华的门面时,有点犯疑了,这条路好像都是单位呀?他刚要问,车蓦地一拐,进了一处大院,哎妈呀,吓得马宝骏酒全醒了。那院墙下,泊了一溜警车,车嘎一声刹停,早有两列警察奔上来,排在车左右,邢猛志和武燕一开门,后面的马宝骏一哆嗦,瘫座位上了。

武燕探身回去叫着:“如果你仅仅是非法经营的话,完全符合取保候审条件。但是根据规定,如果在此期间发现你有其他违法行为,可以随时将你收监……下来吧,这里是省刑事侦查总队。”

马宝骏吓得缩成一团了,邢猛志在外面拉着嚷着:“马哥,快下来吧,你看,全军事化管理,服务员全制服,从外头看可正规了,没骗你吧。”

可不,警服鲜亮,没有比这儿更正规的了吧?

那些总队的刑警憋着笑,从没经历过这种事。被邢猛志拽下车的马宝骏一屁股坐地上了,被人架起来,他怒气攻心,吐一口老血吼着:“天哪,警察也玩仙人跳啊,骗子。”

两位刑警给马宝骏上了铐子,邢猛志笑道:“你看你,一直跟你说,咱在省公安上有关系,没骗你啊。你看关系可熟了,都自己人,反正你路上也说完了,没人会为难你的,带走带走。”

警员们架着乱嚷乱号的马宝骏先往滞留室去了。邢猛志回头时方见家里一行人在严肃地看着他,一场戏到落幕了,可能没人想到这样轻松诙谐,那马宝骏被关进滞留室还在骂狗男女把他仙人跳了,听得邢猛志好不尴尬。

不知道谁先笑了,一下子都笑了,总队长和支队长笑着走了,贺炯笑得没说上话来,也跟着走了。领导一走,下面的一行哗地围上来,席双虎和乔蓉正要表达一句景仰之情,不料邢猛志想起什么来叫着任明星道:“快快,处理一下货。”

乔蓉回头看席双虎,席双虎看武燕,武燕提醒道:“甭理会他们,加紧审讯,挖到宝了。”

席双虎应了声,和武燕相偕奔去滞留室。只剩乔蓉了,她把两套枪械检查、整理、收起来准备入库时,注意到楼上的贺支队长难堪似的捂着脸进办公室了,估计有这样的属下哪个领导也受不了,这可把她逗得乐了好一会儿。枪械归库的时候她愣了下,那张任明星给的画像被她钉在登记桌的前方,线条简约而传神,寥寥数笔,勾勒出了她的肖像,就像相机自拍一样,一眼可辨的神似。

是真性情,不因环境而变,不为外物所侵的那种原生态的真性情。或许只有这样的性情才能在一件事上登峰造极。她坐下来,似有所悟,把翻了几个月已经翻得卷边的打印本子重新放在眼前,开始学习。一页一页翻开,那记的都是各地缴获的武器、各式的枪支以及零件。心里一直装着要破大案的目标恐怕什么也干不成,只要干好一件事就够了,比如,这些部件材质细微的差别。

当想到数个切入细节时,乔蓉很快入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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