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满茔丘

“就是她……”

此时在晋阳刑事侦查总队,程良揉着眼睛,点出来了。

黑色裙裤,红色低胸上衣,在安检处的影像被还原出了多个细节,放大的臂、手部、颈部现在研判屏幕上,尚未明白的技术员们都好奇地看着程良,这位专家点评着:“皮肤纹理虽然看不了很清,但明显和其他几人不同;体型也不对,比例不对,腿似乎格外地长,这高跟鞋得增加多少啊?周边国家三十多岁的年龄,由于饮食和气候原因,正常体型难得见到这么高这么瘦的,胸部……呵呵……”

他笑了,有一屏是画像恢复,黑粉搭配的衣裤是他画的,对了一半。而另一幅胸前坠饰的画像,却与放大的监控画面出奇地雷同。

“可脸部差异太大了。”一位技术员问。

“这是最接近司令婕脸型的一位,脸部中线的位置是一致的,眼距是一致的,这些整容可改变不了,就是她。”程良如释重负道。

早按捺不住的程长峰喊着:“通报信息。”

“叶夫弗萝西妮娅,持乌克兰护照,车次4876,直达海参崴……正在我们外勤已经登上的车次。”技术员汇报着,把自己汇报得瞪了一下眼。

程长峰笑了,笑着挥手道:“照单拿人,现在名正言顺了。”

话音方落,嘀一声尖锐的报警长音响起,惊得数位技术员齐齐站起来,惊愕地看着研判中心一直静默的一台电脑连着的仪器。

就连程良和程长峰也不信地看着,因为那是声纹测试仪发现目标的告警,而现在在追踪的声纹,只有一个人:

司令婕!

嘀……一声刺耳的告警长音响在滨城车站调度室,正联络的警员们齐齐失声,然后听到了里面传来了一声女人的叱喝:“啊?!干什么?臭流氓。”

就是这个声音,两位网安兴奋地捶着桌子道:“就是她,符合率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本人……就是她,找到了。”

另一位愕然问:“咦?怎么找到的?我们不是还没有确定目标吗?”

宋玉河急急地拿着步话,气急败坏吼着:“零号,马上汇报,到底怎么回事?”

“一下解释不清,等下。”步话终于有回音了,是邱小妹的声音,明显是拖延。

调度一急,接驳着列车随车的影像,这个传输可够慢,半天同步不了……

几十秒前,邱小妹没有看到邢猛志究竟干了什么,然后那个“金发美女”腾地站起身来吼了句中文:“啊?!干什么?臭流氓。”

那气急败坏的样子引得周遭同仇敌忾,都看着邢猛志。奔上来的两位乘警按着邢猛志的肩膀,不料此时响起一声尖锐的口哨加一声引起注意的“嘿”,视线被引过去了。武燕已经奔上来了,随手从腰里一扯一扬,明晃晃的东西飞向邢猛志的面门。邢猛志顺势一接,咔嚓一声,那位女士觉得手一紧,明晃晃的铐子戴到腕上了。

从邱小妹打手势到喊声到铐人一气呵成,两位乘警反应过来拧住邢猛志时,武燕已经把那个女人摁住了,邱小妹拿着步话奔上来,两人看她,她兴奋地一点头:“确认。”

“你们干什么?这可是国际列车。”乘警恼怒道,这几位刑警可真野。邢猛志没有反抗,笑着道:“她可是准备逃到国际上的罪犯。”

“我们没有收到确认信息,你们不能随便抓人。”乘警坚持着,要带邢猛志了。武燕气得要发飙,可不料一直躲着的任明星发飚了,伸手高举喊了句:“Ladies and gentlemen, we are the Chinese police, We're hunting a transnational fugitive.”

这一吼,把所有人的眼光都吸引过来了,任明星是个人来疯的性格,人越多越疯,他指着被铐着的“外国人”喊着:“This woman, The lady has changed her appearance. Actually she's made up. Let's find out the truth! ”

说着他一伸手,在男人惊愕,女人惊呼中一把扯下了一头金发,瞬间哗然,那个“金发美女”眨眼变成了一头黑发的女人,头发像贴在头上一样,说不出的诡异,又惹得车厢里女人一阵惊呼。

这时候乘警骑虎难下了,放开了邢猛志用中俄文各翻译了一遍,全车厢终于全懂了,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掌声里有人拿出手机和相机来了,几位带着司令婕迅速撤离。

“声纹确认。”

“指模确认。”

“体表特征确认。”

“文身确认。”

“检视她的随身物品。”

晋阳刑事侦查总队,直接跳过抓捕进入确认身份程序了,屏幕上显示着指模的比对图,声纹鉴定的波形图,以及体表特征吻合图,这个在云城入过狱的女人,哪怕此时就在眼前的屏幕上,依然让人不敢相认。

“变脸”“易容”原本是个传说,可当真正亲眼目睹之后,还是让人看得后背发麻,随着女警在她脸上一抹,厚厚的脂粉刮下来一层,这妆化得极厚,需要先刮了才能再用卸妆水,等卸妆水洗了两遍,才勉强可见与嫌疑人档案相似的面孔,不过脸型变化很大,乍一看还真认不出来。

“程师父。”

“哟,惭愧啊。”

“哈哈,有什么惭愧的,连您的弟子都这么厉害。”

“所以才惭愧啊。”

程长峰握住了程良的手,程良眼光几次看他的配色方案,现在有点耿耿于怀了,其实还是徒弟任明星的更简单直接,那张胸前坠饰的图,除了坠饰样式稍有差别,几乎和嫌疑人被抓时完全一致,他感慨道:“他画得比我更直观,有时候思考深了反而会走弯路。”

“每个案子我们都要走无数条弯路,不过并不妨碍我们最终走到目的地,到达终点,谢谢您,还有您的弟子。”程长峰道。

“不客气,技术日新月异,犯罪千变万化,这个案例我想带走给所有的同行。”程良道。

“没问题,我希望在案例的介绍上加上这样一句话:无论技术如何日新月异,也不管犯罪怎样千变万化,有一件事改变不了,那便是警察的誓言和信仰,在信仰的光耀下,我们同样在日积月累着进步和改变,所以,正邪较量结果会和今天一样,永远不会改变:正义必胜!”程长峰笑着道。

虽然稍显空洞,不过非常应景,程良笑着为此言鼓掌。在场参案警员此时已经是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不经意听到总队长的话,也纷纷跟着鼓掌。程长峰笑着示意,把指挥权交给了远在滨城的宋玉河,让大家意外的是,这种指挥员最喜欢的踌躇满志时刻,总队长却像落寂一般踱出了指挥室悄然而去,不知所终。

手表、首饰、钻石、密码盘、笔记本电脑……司令婕随身的行李箱连内衬和拉杆都被拆开了,查出来的东西让没见过世面的小警们有点瞠目结舌了。十几颗钻石就藏在普通的表里,堂而皇之地戴在手腕上。普通的笔记本电脑也有问题,螺丝有动过的痕迹,拆开后,硬盘仓沿镶了一圈钻石。通过远程视频看的警务人员眼睛都瞪大了一圈。

不是入关逃税,而是“归国”,再加上又是个“外国人”的身份,这招瞒天过海成功过了海关和安检。就这些附加案值,恐怕得千万之巨了。

搜查是在经停站做的,车站派出警员全部放外层警戒了,按部就班录完,传输证物视频,邱小妹退出了房间,武燕和乔蓉正在突审,司令婕从被抓到的第一刻起就崩溃了,正抽抽搭搭哭着,突审这样的人没有多大难度,财富就是她的灵魂,现在魂没了,人根本就撑不住。

片刻后,武燕也起身离开了,现在崩溃的司令婕更需要安慰,这种软骨头的嫌疑人让武燕觉得兴味索然且有点厌恶。她轻轻掩上了门,看到了蹲着的邢猛志和任明星,几人下车等着宋支队长一组的接应,估计命令应该是随车返回,不过带着这么个重要嫌疑人,恐怕阵势小不了。

“兄弟们,说点什么吗?该击掌相庆的时刻,怎么反而这么沉闷了?”邱小妹笑着引话题。武燕好奇问着:“嘿,明星,你英语口音挺纯正啊。”

“对了,在车上叽里呱啦喊什么呢?”武燕问。

“我是喊,我们是中国警察,正在追捕逃犯……这个女人是假扮的。那种场合不能藏着掖着,你要是明抓一个外国友人,还指不定得被网上黑成什么样呢。”任明星道,颇为自己的急中生智得意。

邱小妹笑着道:“要不是假发,而是染的发,你不糗大了?”

“以我看女人的眼光,包着假胸我都看得出来,假发我能看不出来?”任明星不屑道,在场两位女人一笑,任明星很严肃地指指邱小妹,“你,32B,别以为垫了我看不出来;武姐那36C,才货真价实的。”

“啊?你个流氓。”邱小妹吓得捂着胸前,没想到隐私居然没逃过任明星的贼眼,一捂又错了,任明星哧哧贱笑。她怒得上前,腾地就是一脚,然后摁着任明星,武燕蹲了下来捏着任明星的鼻子问着:“哟嗬,我说你一天斜眼瞧人,敢情在挖我们隐私啊。知道得这么多,看来我不能留活口了。”

“哟哟哟,疼疼疼……呵呵,你再欺负我,小心我画出来给火山啊。”任明星道,这一说吓得邱小妹放手了,面红耳赤地对付不了这号没皮没脸的了,武燕嗤笑着问:“学坏了啊,威胁女生也会了?是不是也想威胁我呢?”

“嗯,不不,不能,姐我给你画一张,英姿飒爽那种,让他看了流口水睡不着觉那种。”任明星示意着邢猛志的方向。这句也管用,武燕一下子放开了,一指任明星道:“聪明,你要这么利诱,我还是能勉强接受的……猛子,记住朝他要啊,画得不好收拾他。”

一个过于忸怩,一个又过于大方,连任明星也能准确把握两人的心态了,邢猛志懒洋洋道:“你俩怎么相信一个最不靠谱的货了,他那喇叭嘴啥不敢答应啊。”

“谁不靠谱啊?全组就你不靠谱,骗我又是泼水又是拜倒,坑兄弟怎么狠怎么来,好容易找着目标了吧,嘿,不管兄弟了,你自己上了……幸亏我大人大量不计较还给你解围,否则车厢乱起来,乘警得先把你抓起来。”任明星怒道,从抓到人那一刻就开始后悔不是自己亲手抓的,一后悔自然就埋怨邢猛志不给露脸机会了。

四人正扯着,门蓦地开了,乔蓉一叫任明星,让去倒杯水,任明星屁颠屁颠赶紧去了,这头一商量,乔蓉叫着邱小妹一起审,宋支队长怀疑司令婕知道闫学军的下落,要让这一组原地待命,加紧突审,接应会在一个小时后到。

不知道是有意无意,走廊里只留下了武燕和邢猛志两人,倒水回来的任明星愣了下,这回他知趣地悄悄进去了,没敢打扰正犹豫和无聊看着鞋尖的武燕和蹲坐着的邢猛志。

过了好一会儿,武燕才鼓起勇气到了他身边,胳膊一支撑一坐,靠墙抱膝,和邢猛志一样的姿势,她斜斜看着表情落寞的邢猛志,出声问着:“在想什么?”

“不知道,脑子里乱七八糟的。”邢猛志道。

“你一定在想,劳苦功高何以封赏,说不定真会因为这事破格招聘你们入警,干得漂亮,太漂亮了,滨城车站我都傻眼了,没想到还能峰回路转把人逮个正着。都这时候了,总不能还想让姐安慰你几句吧?”武燕笑着问道。

邢猛志回眼一瞅,微笑提醒着:“你明知道我在想什么,你是不想让我想那件事,故意转移话题,你说我是谢谢你啊,还是揭穿你啊。”

“呵呵,你这人真没趣,干吗非要揭穿别人的好意。”武燕尴尬一笑。

邢猛志疲惫笑笑道:“其实你也在想这个,无非是用其他的事麻痹着自己……你当了这么多年缉毒警,送过战友吗?那种天天朝夕相处,一下子就没了的。”

“有,不止一次。”武燕道,没有掩饰。

“那是什么感觉?是不是送得多了,也会麻木?”邢猛志问。

“会,人对于某种感情都会习惯性麻木,不管是喜悦还是悲伤,不管是兴奋还是低落。”武燕仰头叹道,那是这个职业的至暗时刻,没有人会愿意提及。

邢猛志黯然道:“其实我一直没有看懂师父,他一辈子经历过的这种事可能比谁都多,可在表面却一点都没看出来,训练基地里每天和我们聊天打屁,我们跟他也没大没小,都没几个人知道他曾经的辉煌历史,还以为他是靠关系安排的看门大爷……呵呵,都说警察是天生的谎言家、伪装者,我现在信了,就像师父一样,他需要一个别人看不透的表面,和一大堆谎言去掩盖,其实他已经伤痕累累的真相。”

“都一样,我们把最好的一面留给别人,最差的、最伤心的、最惨痛一面,深藏在心里,可能骗得了别人,但骗不了自己,苦了、累了、痛了,只能一个人躲起来流泪,就是流泪也生怕别人看见……因为我们是警察,哪怕面对流血和死亡,也不愿意让别人看到我们流泪悲伤。”武燕黯然说着,声音悲怆。

邢猛志慢慢地侧头,看着武燕脸上尚未痊愈的大片擦伤,他像怜惜一样,伸着手想去触摸,手颤着,又犹豫地停在半空。相视间疲惫的眼中,武燕也看到了他眼底殷红的血丝,看到了他试图伪装,却一直能找到蛛丝马迹的悲伤,他一直在强撑着,一直在濒临失控的边缘。

“你想哭,就哭吧,没人会笑话你……家里正在开追悼会,今天是师父下葬的日子,我知道你很难过,我们都难过,可是,我却不知道怎么让你不去想这些……对不起,师父的病我们一直瞒着你,我们一直在骗自己兴许他会好起来,可是没想到,这么快,人就没了……”一直被自己压抑的悲伤这一刻宣泄出来了,武燕哭了,想掩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却拦不住大滴大滴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别哭,别哭……我怎么可能怪你?我就是有点难受,想逃避都逃不开,想我爸,想华师父,一想起我没给父亲尽过一天孝,也没给师父尽过一天心,我心里就难受,有时候我难受得想哭都哭不出来。”邢猛志喃喃道,他伸手,粗糙的手指拭着武燕的泪,拭着拭着,两人都被对方劝哭了,在这个最不合适的时间和地点,相视泪眼,无语凝噎。

过了许久,任明星兴冲冲推门出来的时候吓了一跳,武燕和邢猛志两人看着手机,正一把一把抹泪,他轻轻地踱上去,看到了手机上正放着一段视频,视频里花白似雪,挽纱如墨,装点在华启凤穿着藏蓝银徽的遗像上,遗像前面,是和他同样着装的警察们在致敬,画面里响着熟悉的背景音乐,不是哀乐,而是那首耳熟能详的《人民警察之歌》。

乐声中响着铿锵的悼词:“在华启凤同志的遗物里,有他从警所获的三十二枚奖章和一份遗书,这份遗书来自另一位烈士,可以作为华启凤同志的人生写照,也可以作为我们全体警察的人生格言:死亡是每一个人都无法逃脱的宿命,可总有那么一种不相信、不屈从、不畏惧的人,他们会坚持自己活着的信仰和选择死亡的方式。这就是警察,虽然无法改变自己的宿命,却在改变着其他人的命运,让恶者得惩,让善者得安,让正气宣扬,让天下……平安!”

任明星黯然跌坐,痴痴地看着故人今成遗照,一种似曾相识的奇怪感觉又一次爬上心头。“信仰”这个词之于他有点缥缈,但在很多时候他触及了,比如在狭路相逢你死我活的火拼里,比如在雷霆万钧全城警动的钢铁洪流里,比如在疑窦重重拨云见日的追捕中,总有那种**贲发热血汹涌的冲动,这个时候也有,哪怕是悲伤流泪,胸中也充溢着决然和豪迈。

因为,一个人倒下了,身后还有无数后来者在继续着他未竟的事业……

你耿于什么,可能就要耽误其他。程长峰总队长就是如此,匆匆赶往殡仪馆却误了追悼会,匆匆赶往陵园,路上又得到案情而且遭遇塞车,最后连下葬也耽误了。

到达陵园时大批的警车已经开始撤离了,他愧疚满满地站在停车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快步登山,到墓前向这位长者深鞠几躬。举目四顾,鲜花遍地的坟茔,还站着一位警察,他踱步上去看清了,是禁毒支队的谭嗣亮政委。打了声招呼,正往一处无名碑的坟前放花的谭嗣亮黯然对他说:“禁毒支队的一位小伙,顺道来看看他。”

“哦……我来晚了,看到老贺了吗?”程长峰问。

“他没到追悼会现场,一直在陵园,那儿。”谭政委指指,陵园一处高地。

“我看看他去。”程长峰拍拍政委肩膀,径自走了,几步后又回头,这儿长眠着很多烈士,还有特殊的烈士,比如谭政委祭奠的缉毒警,身后连名字也要长眠于地下。

他心情有点沉重,脱下警帽捋着花白头发,不经意看到了帽檐边上留下一根白发,他拣掉了,心里奇怪地闯进那句写在烈士照片上的诗: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他胡乱想着,这个特殊的地方几次让他心里酸楚,眼睛发涩,很多记得起的年轻的、帅气的、热血方刚的面孔闯进了他的记忆,有的几十年了,在记忆里居然一点都没有模糊,长眠在这里漫长的孤独和寂寞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居然还是原来的样子。

唏嘘间,他站到了贺炯的面前,贺炯正倒着酒,一如当年的样子,两个搪瓷缸子,一倒就是多半缸,他红着眼,疲惫地问程长峰:“结束了?”

“嗯,结束了,他们不但抓到了司令婕,还根据突审司令婕的线索,找到了闫学军的藏身信息,一个小时前,闫学军在黑河已经落网……3·28专案、特大制贩枪支案、胡浩涉黑团伙案所有嫌疑人,至此无一漏网,全部归案。”程长峰道。

“呵呵,要是老头还在,今天又得喝高了。”贺炯笑道。

“对,我也得多敬他几杯。”程长峰坐下来,在这里可以俯瞰整个陵园,可以正看到华师父。

“也不对啊,他有病在身,不能让他喝了……他这一辈子什么都好,就是犟啊,多难的案子没人敢上,他非上,有了功劳集体的,有了责任过失自己扛,唉,扛得几起几落,徒弟里出息的一大堆,他可好,到退休还是个大队长……退了休还是犟啊,坐在高局办公室毛遂自荐要返聘,不答应他敢跟高局吹胡子瞪眼。返聘回来还是犟啊,其实他擅长的步幅、脚印和肉眼可辨痕迹的追踪,和现代的技侦仪器相比已经落伍了……就是不服输,还缠着我上案子,呵呵,他倒好,风风光光走了,王八蛋的名让我扛了。”贺炯笑着,是笑着评价这位师父的,笑里是苦苦的滋味,几句寥寥,一生盖棺。

程长峰看得出影响最大的恐怕是和华师父最亲近的贺炯了,他的情绪有点失控,不像平时那位铁面黑脸的禁毒支队长了,他轻声劝着:“其实你成全了他,就像你成全猛子、小丁这几个小家伙一样,不管别人怎么看,他们从心里最起码应该是感激你的。”

“我知道,我问心无愧,可我仍然于心难安……我做了很多问心无愧,却于心难安的事,比如猛子,我明知道极度危险,明知道他的辅警身份不适合,可仍然派遣他出任务;比如师父,我知道他命不久矣,仍然让他跟了案子。比如这里长眠的兄弟,我都忘了有多久没有来看过他们了,我有时候怀疑,是不是这个职业把我变得冷血了。”贺炯端着酒,把缸子递给了程长峰。

“不,执法者的无情,恰恰是对整个社会最大的温情,道理你都懂,你于心难安,无非是因为关己则乱……如果现在重来一次,这个危险的任务邢猛志是最佳人选,你会做出来同样选择吗?”程长峰问。

“会。”贺炯不假思索地回答。

“如果瓦窑寨缉枪是你带队,明知道火力不足,以寡敌众,你会冲上去吗?”程长峰又问。

“会。”贺炯道。

“如果郭三枪狭路相逢的是你,你可能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可能九死一生,你会选择和他拼死一搏吗?”程长峰再问。

“会!”贺炯黯然道。

“那就没什么于心不安的了,犯罪不择手段,执法不惜代价,这是个均衡的事,是警察都会做这样的选择,你我该嫉妒师父有这么好的运气,轰轰烈烈作为英雄接受景仰,而不是死于疾病缠身默默无闻……来,敬华师父!”程长峰举杯邀着贺炯相碰。

“我知道,我知道……就是有点想这个犟老头,过不了自己心里这道槛,来,敬师父!”几滴清泪自眼而溢,吧嗒吧嗒掉进了酒里,贺炯举杯,和着泪的酒一仰脖子全灌进去了。

酒干了,眼睛却湿了,视线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远处祭奠的人群渐渐散去,花圈花篮鲜花挂满了松柏枝头,放满了坟头阶前,环绕着巍巍的绿色山脊线,远远望去,像青山缟素,像雪满茔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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