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孤儿寡母窘迫处

一时凝神朝着声音的源头瞧去,灵渊便看见村子里一户人家的院墙之内,有几名五大三粗,横眉立眼的壮汉,拖着一名女子的头发,骂骂咧咧朝外走来。这村子不过几十户人家,尽是鸡犬相闻;以灵渊的目力,自能见那女子乃是一寻常农家妇人,三十四岁模样,姿色也是平平,被人拽住了头发后便是手抓脚踢,又抵不过那些男人力气大,屁股着地被人拖了出来。

他自是见惯了女人打架,晓得这“揪头发”和“打耳光”两招,乃是对付女人的无上手段。前者能叫女人失去了抵抗能力,后者便能叫她们被受到十二万分的羞辱,一个制身,一个诛心,最是厉害。而眼前这一幕场景,灵渊和一众小孩儿却都是看得习惯了,竟是个个面无表情,毫不动容;只眼睁睁看着,心底里没有一丝波动。原是这样的世上,这样的事情太多,多得叫人麻木。

那些男子个个粗壮,看上去也不像是知书达理之人,一时伸手扯了女人的头发,嘴里犹自还咒骂不止,又是下手极重,跨步极大,每一步踏出,都要拖得那女人尖叫哭喊不休,身子在土地上拖出一道痕迹,手脚挥舞之中,总是透着一股疯狂和绝望,令人不忍直视。

而那女人身后,又有一名七八岁的小男孩儿边哭边赶。他并不晓得事情厉害,只一味迈着踉跄步子,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伸出柔软无力的双手,又是扯着女人的身子,又是握拳打向那些男人,口中呢喃含糊,带着口水鼻涕,着实说不清楚,尖着嗓子喊道:“别扯我娘!别扯我娘!娘!我要我娘!放开我娘!”

那些粗蠢汉子,并不将这小孩儿放在眼里,只满脸都是嫌弃,随意伸手将这小孩儿推开。成年人的一推,小孩儿便受不住。别说是他这饿殍模样,手脚细如麻杆的;就是灵渊有他这个岁数,总有武功在身,也经不住这等势大力沉一把。就见那小孩儿受了一推,重心不稳,顷刻便一屁股跌在地上,摔得生疼,又是害怕,茫然无措,惊惶非常,手脚挥舞,嚎啕不已。看在那女人眼里,便是叫她目呲欲裂,长大了嘴,扯直了脖子,尖叫道:“莫打我的娃娃!我的娃娃!你们狗娘养的东西,莫动我的娃娃!我还钱!我还你们钱!你们不要动我的娃娃啊!求你们啦!哎哟!救命呀!我的娃娃呀……”

这一幕场景,自然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的;然而却也着实叫人无奈无法,却不晓得要怎么才帮得上他们。只听那女人一句“我还钱”,灵渊便晓得她是欠了人家的银钱,这些粗蠢汉子或是债主,或是受雇讨债之人,总是有理有据,举动粗鲁些也说不得什么。老话说“冤有头,债有主”,又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没讨过债的人,并不能懂得这其中的厉害,灵渊却是晓得。

那些男人听女人喊还钱,并不信她,也不撒手,只骂道:“死婆娘!你但有一文钱还出来,老子今天也饶了你!叫你的娃娃闪一边去,卖了你还要卖他还债,别逼着我伤他!”

女人只哭得稀里糊涂,又急又怕,又是扯着嗓子喊了半天,涕泪交流之下,这会儿话都说不清楚了,也晓得自己家里一个铜板都找不出来,自是无法,只讨饶尖喊道:“莫打他,莫打他!我跟你们走,你们莫打他!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只要你们不打他,我受你们卖,随你们卖!卖掉我了,莫打我的娃娃呀……我的儿回去呀,回去呀!等娘回来呀!”

为首那男人听不得女人尖叫哭喊,抬手就是一个嘴巴打在女人脸颊,直打得她骤然收声,人都蒙了,嘴角自有一道暗红血色留下,也不晓得是打伤了牙龈,还是咬到了舌头。眼见那女人停了哭喊,那男人才啐一口在她脸上,咒骂道:“无廉耻的娼妇,当然是要卖你!你以为自己是千金小姐,卖得出什么好价!你这千人跨万人骑的婊子——哎哟!”

男人一声痛呼。却见那小孩儿不知什么时候挣扎着起身,眼见亲娘吐血,也是逼到了绝处,醒觉了猫狗一样的兽性,哭着上前抱了他的手,张嘴就是一口。小孩儿一嘴乳牙,直要咬碎在男人的手腕上,强忍着剧痛也不肯撒嘴;便叫他疼痛难忍,抬手就是一甩,带着小孩儿飞起半圈,生生将他抛出,摔在一旁地上,眼见气息不明,生死不知,绝了声响。

原来这男人正骂着那婆娘,只觉得心神被她哭喊搅乱,一时就感到手腕处一阵剧痛,竟是比刀砍了还要厉害;便晓得这人与大罗众生一样,都是从洪荒苍茫,天地混沌的蒙昧时候走到如今的。纵是有圣人教化众生,百姓受神农氏架巢避兽、燧人氏取火免鲜、伏羲氏演化阴阳、轩辕氏礼乐婚联、禹王氏疏水开源的教诲指引,却始终还是舍不去往古洪荒带来的,深藏血脉心意之内的那一股子兽性。

这就是“狗急跳墙,兔急咬人”。纵是七龄幼童,逼疯了也着实有些手段。那小孩儿抢步上前,伸手就抓,张嘴就咬,口齿间下了十足力道,落在难男人手腕上,纵是壮年人也难以抵挡,自觉疼痛难当,本能要将其甩脱。

那男人将小孩儿摔出,只见自己手臂上一圈森然牙印。又是咬得深处,已经有细密血珠点点渗出。这一来,便是叫他痛恨交加,心魔骤起,一把甩了那女人在旁,自顾大步朝那小孩儿走去,行动间煞气弥漫,便也是兽性醒觉,在不顾前因后果,抬脚就是朝那小孩胸腹踏去。

他这一脚势大力沉,含恨而出,又是他本人着实有些手段功夫,举手抬足都是有些力道,一旦落在了实处,便能叫这小孩两头喷血,肠肚爆出,纵是胡大夫那级别的神医在场,也是难救。这也是男人被那女人喊乱了心神,又被小孩儿偷袭便暴起发难,全然失了理智和思考,不想着还要卖这小孩儿抵债,奋力下了死手;便是人性最恐怖,也最邪恶的一面悄然展现了。

然而他这一脚,抬起来的时候轻轻松松,落下去的瞬间却是万般艰难。一时脚底板直如踏上几寸厚的精钢,万难下脚不说,也顿时叫他疼痛非常;凝神看,便见脚底与小孩儿的肚腹之间,自有一柄青紫厚重的木剑阻隔;再看持剑之人,不是别人,当然就是灵渊。

男人一腔怒火,正是无处宣泄,这会儿遭人阻挠,便是正中下怀;抬头张嘴要骂,却又转念收声。原是他看见灵渊相貌堂堂,气宇不凡,身上的衣服虽不是什么好料,却也着实贴身得体,便晓得他来路不凡;又是灵渊伸出来拦他脚的那木剑,虽不是精钢冶炼,却也是做工不凡,料子厚重,雕工扎实,当不得兵器,倒也不是玩具。

这人粗蠢些,倒也有些见识,心思着实活络,这才做了一众收账汉子的领头人,自不愿得罪来路不明的灵渊。灵渊见他脸色稍霁,便也好言相劝,道:“这位兄长,他们欠债的要还钱,你若杀了人,便也要偿命了。我看这小孩儿着实吓得狠了,又是懵懂无知,纵有天大的罪过,也不至于要坏了他的性命,您看呢?”

听灵渊谈吐不凡,这男人便也收脚站好,冷哼一声,道:“小子,你少管闲事!这娘俩欠了我们三十两银子,原看在孤儿寡母的份上,已经给他们宽限了几番;到今日着实无法搪塞,才要抓这婆娘去抵账。你若是路见不平,大可以替她出这三十两银子;钱到了我们就放人,没钱就少掺和!”

灵渊闻言咋舌,暗想三十两银子,怕是这孤儿寡母一辈子也还不出来的。一两银子约折一贯大钱,一贯大钱就是一千文铜子。灵渊用十余个铜子,就能买半麻袋糯米花,便见钱真是值钱;要有三十两银子,买房置地都不在话下了,又怎会落到这般田地?又是十六两合一斤,这母子二人竟能欠人家小二斤白花花的银子,便也是难得,叫灵渊心中生疑,问道:“他们孤儿寡母,坐吃山空也欠不得这么些钱;你们莫不是做九出十三归的买卖,专讹这无依无靠的可怜人罢!”

那男人冷笑一声,道:“他们怎么欠的钱,那是他们的事儿;我只问这钱要怎么还!做生意总是将本求利,谁又会大发慈悲,去做无利的买卖?不收些利钱,哥几个就要去喝西北风了!再者说,我今天要跟这婆娘要的三十两银子,只是本金;已然是主家大发慈悲,晓得他们还不出利钱来了!”

听闻此言,便叫灵渊愈发疑惑,便伸手抱起小孩儿,看得他无碍,便几步走到那女人身边,先把小孩儿塞她怀里,止住她呼天抢地的哭喊,又好言相劝,仔细问道:“你们怎欠了人家这么多钱?你被拖走卖了,这小孩儿又要靠谁?”

女人只当得了救星,便再不敢隐瞒分毫,连忙一五一十,将自家汉子如何举债做生意,如何赔了个底朝天,如何投河觅井寻了死,如何抛下孤儿寡母守着这笔烂账,尽皆说得分明,边说边泪如涌泉,便也是寻常能见的可怜场景,没什么太新鲜的。

灵渊闻言恍然,又是陷入两难之中。原是他这趟出来,的确是带了些银两,林林总总算来,大概有个五十两左右;若是有心相帮,这钱其实拿得出来。只是这五十两银子,也不是从半悬空里掉下来的,单要买齐玉颜要那些东西,就需要其中大半。他自己自有手段,分文无有也能坚持活上许久;可答应了玉颜的事情,却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蒙混了。

归根到底,也是灵渊与这母子二人萍水相逢,他自己又不是那等慷他人之慨的滥好人,原不该也不必淌这趟浑水,更不该未经姜映明允许,就随意拿了山庄的银子救济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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