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日月照霜雪

蒋王李恽有子十七人,个个都封了郡王、嗣王、国公、郡公。十七位天皇侄儿、宗室王公披麻戴孝上殿叩冤,声势惊天地泣鬼神。

狄仁杰站在太子贤身侧,暗暗叹气,李贤的脸色则已涨红如火炭。

没办法,这一场大闹避不过去。东宫车驾回京后,二圣颁旨命狄仁杰主审赵道生杀害蒋王一案,朝议大哗。人人皆知狄仁杰近年来一直在东宫出入,都认为他算“太子心腹”,与赵道生本属同党。扶柩进京的蒋王家人诣东宫拜见监国太子,李贤如果回避不见,更显得心虚理亏。

与宫臣商议之后,李贤御东宫正殿宣政殿接见蒋王家人。这还是他大哥孝敬皇帝棺椁移走奉安后,李贤头一回使用这间正堂。他的十几位堂兄弟上殿跪拜哭嚎,口口声声“先父死不瞑目”,要求追查凶手赵道生的背后主使人一并严惩。

李贤坐在正中**,板着脸,说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应付。狄仁杰侍立丹墀之下,暗暗留意蒋王这十七个儿子。有几个年纪还小,被兄长拉扯着只会哭的可以不管,蒋王长子李焯和次子李炜之间,可是有点意思。

他打听过蒋王家事,知道他长子焯是庶出,次子炜才是王妃元氏正出,所以蒋王的爵位该由次子承嗣。但殿上闹哄的这群兄弟中,出面奏请辩争最多的人仍是长兄李焯,他二弟大多数时候就站一边看着,神色冷漠。一望即知,兄弟二人不太和睦。

还真是李唐帝室的标准家风。

闹哄一阵,见李贤应付得已现疲态,狄仁杰上前一步,蓄足气力,沉声开口:

“下官狄仁杰,受二圣口敕,接任探查使,专门访查此案。下官定当尽心竭力,使得蒋王冤情昭雪——敢问诸王子,案发之后,第一个入内看视者为谁?”

肚腹胖大的唯一好处,是膛内中气充足、发音浑厚、穿透力强。狄仁杰用不着提高嗓门大喊大叫,这一串正音官话流利送出,自然传遍殿上每个角落,也成功压下那十几个王子的喧闹。堂中一静,蒋王诸子面面相觑,长子李焯站出来:

“是我最早发现先父不幸。怎么?”

狄仁杰向他点点头,转向他二弟李炜:

“先请嗣王随下官来,有话请问。”

殿上又乱将起来。狄仁杰也不理会,引着嗣蒋王李炜到事先准备好的隔室,二人行礼坐定,先说些“节哀顺变”之类,狄仁杰又请李炜恕自己冒犯之罪。一番话交谈下来,他觉得这位三十多岁的嗣王不擅言辞,待人较为冷淡,却也不是奸猾机变之徒。看来先找他问话是找对人了。

从蒋王的日常起居问起,狄仁杰渐次问到他性情爱好、服用器玩,中间尽量不着痕迹地夹入自己最想问的一句:

“先王生前,可有十分喜爱的宝刀宝剑之类,经常带在身边或置于卧内?”

“有的,”李炜应该是没多想,“去岁改元大赦,天子重申尊崇宗庙,于近支宗室各有赏赐褒奖。先父得赐一把宝刀,名为‘日月照霜雪’,乃我大唐灭高昌时鞠氏所献。此刀吹毛断刃锋利异常,先父得赐之后,一直供在内室书案上,经常焚香拜谢先帝与天皇恩典……狄公为何问这个?”

“案发之后,宝刀仍在原处?”狄仁杰追问。李炜诧异地点点头:

“自然,还在原案刀架上。因是先父的心爱宝物,我等收起带了上京,预备葬入椁中为先父陪葬。”

“仁杰惶恐,此刀可能涉案,可否请郎君先将刀交予仁杰,查看一遍?”狄仁杰要求,一见李炜神色,忙又笑道:“郎君放心。既是二圣御赐之物,我等绝不敢无礼滥用。郎君可派家奴一路护送宝刀进来,待仁杰看完,如无关碍,再原样携回。”

虽这么说,狄仁杰知道李炜肯定还是不情愿。他也不再给这位嗣蒋王拒绝的理由和机会,直接唤了两个东宫卫士进来,命他们随同李炜回去拿刀。李炜出去后,狄仁杰再去请他长兄李焯过来问话。

这一位就精明油滑多了,攀三扯四顾左右而言它,几乎不肯正面回答狄仁杰的任何问题。狄仁杰也不动气,问着问着,又提及同一件事:

“令弟方才说道,蒋王生前最心爱的几件宝物,如何析分,兄弟间似有纠纷?案发当日,郎君就曾欲趁乱擎走那柄宝刀‘日月照霜月’,幸被他人看到阻止……”

“放屁!”李焯跳起身大骂,“这是什么小人造的谣言,公然挑拨离间!那刀我不过是拿……了一下就放回原位,怎么就诬陷我要偷走!”

狄仁杰也不反驳,笑吟吟看着他。李焯脸色一沉,又道:

“再说了,先父生前私下许过我,我于诸兄弟中武艺最强,那‘日月照霜雪’传给我最合适,最能继承皇祖太宗的疆场功绩,是我自己坚决推辞不要,让给二弟的!既然如此,我怎么还可能起意‘趁乱偷走’?谁说的这话,狄使君你叫他来见我,当面对质!”

“唔,这不成。案子没审完呢,也还没到当面对质的时机。”狄仁杰答,“对了,相州录事参军张君彻,此人郎君认得吗?”

这人名是杨元琰偷看案卷看来的,正是这个张君彻向朝廷密告“蒋王谋反”,二圣才遣使调查,大约他与蒋王之死也脱不了关系。狄仁杰知道这张君彻也作为相州府属官随同进京,他的告密人身份还没公开,但估计也瞒不了多久了。洛阳这地方么……

听到“张君彻”三字,李焯唇上虬须牵动两下,摇头道:“恍惚听过这名字,也是相州的官员对吧?我却没见过,或者见过了也不记得……此人怎么了?是他诬陷我?”

“并不是。”狄仁杰摇头否认。再与李焯谈了一回,派去取刀的东宫卫士回来了,他就把李焯打发走,专心看刀。

这宝刀封在刀匣里,由一个蒋王府家奴捧来。狄仁杰让他打开来,只觉一阵宝光耀眼,屏风之内的天地竟全被照亮。

原来刀鞘和刀柄全以金丝宝石累嵌而成,匣内金碧辉煌晶彩闪烁,狄仁杰一时竟不敢伸手去触摸。蒋王府家奴恭恭敬敬地将刀匣放置在书案上,狄仁杰、两名东宫卫士不约而同跪地向之拜了三拜。

这是太宗平高昌时得到的异国珍宝,又是由天皇御赐其兄的,理当如此。刀身形状是常见的直刃大横刀,尺寸似乎比寻常横刀更大一些,加之装饰豪奢,更增威武肃杀。狄仁杰定一定心神,双手捧出柄鞘,轻轻就手抽出刀身,雪光映面,寒气逼人。

“日月照霜雪……”狄仁杰喃喃自语,心头浮现唐军平高昌时,那城邦内唱响天地的童谣:

“唐家兵马如日月,高昌兵马如霜雪。日月照霜雪,回首自消灭……”

三十多年前的往事了,如今的唐军,是否还能威震四海遐骛八荒?

狄仁杰摇摇头,抑止住莫明涌上的悲感,专心详查宝刀。刀身精光锃亮纤毫不染,且有油脂气味,保养得十分精心。刀柄接缝、刀鞘里外也没有血迹尘土之类,连鞘上镶嵌的宝石都粒粒闪亮发光。

查完一遍,狄仁杰点着头收起来,向那蒋王府家奴道:“此刀与案情有直接关系,此时先不能归还王府,得暂时扣在东宫……”

那家奴扑通一声跪倒,叩头如捣蒜:“明公救命!郎君说了,不把宝刀原样捧回,小人这条贱命就没了!要是连有明公花押的收状都带不回去,小人全家……”

“收状自然会写给你!”狄仁杰又好气又好笑地捋袖伸手拿笔,这些皇子皇孙把法官查案都当成什么了?“你等着,马上写好!”

刚把查收保管宝刀一口的花押文状给了那家奴,太子贤命人来传召狄仁杰。他亲自抱着刀匣转到东宫大书房去,只见李贤正坐着擦汗喝饮子,也是一身疲惫。见礼赐坐,李贤指着刀匣问是什么,狄仁杰答了。李贤又问:

“狄公你扣押蒋王这刀做什么?我还记得这是天皇去年赐给七伯父的,来路正当。要是没要紧理由,不宜随意亵渎。”

狄仁杰答道:“昨日臣去见了赵供奉,得知一些新消息,其中有与此刀相关者。”

赵道生关押在内侍省的囚院土屋,就是赵妃被“饿死”的那一栋,看守主官竟然还是丘神勣。狄仁杰进屋去向赵道生问话时,依稀还能看到土室墙壁上的血污痕迹。当时他忍不住想,幸亏丘神勣不好龙阳……

“他说什么了?”李贤问。狄仁杰答:

“赵供奉所述案情,与杨家令基本一致。个别细节,臣督促他努力回忆,有些新收获。其中最可注意者,赵供奉声言他横卧在蒋王卧室地上,被其家人弄醒后,睁开眼看到蒋王尸首,半躺在坐榻上,后心有大片血渍,流到床背和其下地面,滴成血泊……”

“那说明什么?”李贤不耐烦地打断他。

狄仁杰叹口气,又从腰间拿出一个小布包,放到李贤面前书案上:“这是案宗中赵供奉用以刺杀蒋王的凶器,敢问是否殿下所赐原物?”

李贤动手揭开包布,拿起里面那金装宝钿的小刀子,又抽出刃来看看,点头道:“不错,是我在雍王府时赏给身边服侍人的。也不独赵道生有,得赏的有七八人吧……怎么了?有人拿这个造假诬陷道生?”

“这小刀子,一般只是割烧肉时使用吧?”狄仁杰追问,“臣试了一试,刀鞘并刀柄虽装饰贵重,刀刃却并不特别锋利。要刺入蒋王心口,还刺个对穿、刃尖从他后背透出来,十分困难。”

“唔,”李贤也拂拭着刀刃沉吟,“割肉块、裁纸卷、挑解绳扣……这等系在腰带上的小刀子,一般只做这些。要刺穿人体么……”

他还认真想了一会儿,才摇头道:“要刺穿个瘦子也罢了,我七伯蒋王,狄公你见过他本人对吧?他生得牛高马大肩宽背厚,从胸口到后背那一段,只怕比这刀子还长呢,怎么可能一刀刺穿过去?”

“殿下英明。这是眼下臣最怀疑之处——凶器与伤口形状位置对不上。依赵供奉所见,杀死蒋王的,更象是一柄锋利长刀,比如这一口。”

狄仁杰说着打开面前地上刀匣,又将“日月照霜雪”取出,连鞘双手奉给太子。李贤接过,抽出刀身观看:

“狄公怀疑,这才是真正的凶器?刀上可有血渍之类吗?”

“没有。”狄仁杰摇头,“臣仔细查看过了,这刀特别干净,别说血渍,连灰尘都没有。”

“那——”李贤脸现失望。

“最近刚被人仔细擦拭过,还上了油脂保养,连气息都一并遮盖住。”狄仁杰捋须提示,“据嗣蒋王说,这刀他先父是供在内室刀架上的,还时常焚香,那鞘上宝钿缝隙里,应该落有不少烟灰。如今连那些都看不到。”

李贤又“哦”一声,叹息道:“虽然十分可疑,可算不得什么证据。既然是御赐宝物,又打算给蒋王陪葬的,王府奴婢收起装匣之前,特意仔细擦拭保养一遍,也说得通——其实我也不信那些下人办事会如此精心,或者嗣蒋王他们会如此孝顺。”

“是。”狄仁杰点头,“这刀可算个旁证。最有力的证据,还是蒋王尸首上的刀伤。可惜案发之时,臣不能到场亲自验尸。事隔多日,如今再验,尸身已腐……也聊胜于无吧。”

“怎么?”李贤皱着眉放下宝刀,“狄公想开棺验尸?”

“是。”

“那不可能。”李贤大摇其头,“那可是我亲伯父,天皇亲兄!太宗皇帝在世儿子中最居长的一位了,地位何等尊贵。既然已经收殓入棺,怎么可能还允你再亵渎亡者?想都不必想,我也不会向二圣提这等荒唐祈请。”

狄仁杰叹口气。他早想到了这个回答,但不试一试,总不甘心:

“殿下,若真如臣猜测,蒋王的致死伤口是前胸贯穿后背,那就算尸身腐烂肿胀,也能看得出来。有时候哪,这等重伤,哪怕尸体只剩骸骨,骨头上都能留有明显痕迹。若真能证实此点,赵供奉的杀人嫌疑就可洗清,殿下也……轻松多了。”

这话对李贤颇有**力。他又犹豫一会儿:

“蒋王的棺木暂停在同安寺,有家人日夜守灵。二圣已下诏命他陪葬昭陵,墓室造好之前,他棺材都停在那寺里,可以暗中安排一下……长孙浪这两天在干什么?”

他忽然提起阿浪,狄仁杰也是一怔,旋即明白了为什么。他答道:

“还在龙门那一带找‘什伐赤’马砖呢。回家换过衣服带了些吃食,又去寺院了,不过留了口信,若要找他,臣能找到。”

阿浪回洛阳以后,至今没进过东宫,也没去朝见二圣。狄仁杰知道原因,无意苛责他。李贤点点头,也不太在意:

“偷着开蒋王棺验尸,这事必须保密。你可以和长孙浪商量着怎么办,不要再透露给别人。如需我东宫配合,直接来报我,我让元真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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