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履故地忆密密缝

萧太后的一封请柬,就向往平静的水里投入了一颗石子一般,激起层层涟漪,摇摇晃晃**开。虽是这涟漪随着时间消逝,本身造成的影响也在逐渐衰弱,然而便所谓“一石激起千层浪”,事情发生了就必有回响。

数日之间,整个中原,连带着西北邦泥定夏,西南段氏蛮夷,甚至地处极西的苏毗谦多,都被这一场名为祝寿的“三元大会”搅动。一时间,无论大小门派都忙着召回之前因大行皇帝驾崩,而遣派各处的弟子;诸多富商巨贾。也从人力难及之地采买来各种奇珍异宝,转手就是好赚;连带着一应画师字匠,生意都好了不少,莫名就有不少人上门来求画求字。

不得不说,虽然萧太后在寻常民间百姓的口耳相传中,都是以铁血无情,母狼恶鬼一般的形象出现;然而稍稍有些见识的,无论是敌是友,其实都对这位以女子之身,将镔铁之国发扬壮大,甚至斗过了中原三任皇帝的老太后,抱有崇敬和钦佩之情,打内心里还是佩服和尊重这位摄政太后,便是现如今有机会为她贺寿,还是有不少人真心实意地准备寿礼,也为了一睹老太后真容。

两国之间的敌对交锋,原是因着各自的利益和角度不同,甚少因为纾解不开的仇恨,便是在聪明人的眼里,国与国之间的矛盾,不至于延伸到人和人的身上,便是无论是敌是友,值得尊重的人,一直都值得尊重。

然而这一切,都没有影响到灵渊。

在陈焕明手下一群蛇虫鼠蚁的帮助下,他很顺利地找到了距离河中城二十里的那个镇子,又靠着一群地痞流氓的威胁殴打,帮助那位几个月前收购了麂子的皮毛商人,顺利回忆起了卖麂子那姑娘的相貌。因着灵渊每一次开口发问,这商人就要多挨一次打,连灵渊自己都制止不了,故而他吐露的情况十分详细,恨不得将自己那天吃了什么都尽数回忆起来。

看着被吓得浑身颤抖,已经失去了血色,其实并没有受太重伤势的皮毛商人,灵渊一时感慨“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愣的,愣的怕横的”;而横到皮毛商人这样张嘴就要叫护卫的,也害怕地头上的蛇虫鼠蚁,就是横的也怕不要命的,更怕这些不要命的,同时还不要脸。

根据这皮毛商人详实无比,几乎要靠嘴就画出来一个活生生姑娘的描述,灵渊彻底确定了他所说这人就是赤珠,便是罗鞍和陈焕明的人没有找错方向,到现在消息得了自己亲自证实,便再没有什么可疑惑的。点点头,灵渊便是领着一大群不知道从哪里自发围过来的地痞流氓离开,只留下皮毛商人独自品味痛苦和恐惧,而不能得到任何人的同情。

毕竟,谁叫他把价值数十两的麂子,用三两的低价,从赤珠手里收走呢?小姑娘傻,灵渊可不傻哩!

走出镇子,灵渊大致判断了周围的山川走势,对比着自己记忆力赤珠家周围的环境,心里便一时有了分教。转头看向一众紧随不舍的地痞流氓,他便也还是抱拳拱手,诚心诚意感谢众人,道:“今日之事,多谢诸位兄弟为我分忧!若非诸位兄弟手段,我还问不出这般详细的消息!便是情义都在心里,诸位兄弟放心。”

这群地痞流氓,真不是灵渊主动招惹而来,而是他离开河中城后,沿途默默跟在他身后,人数越积越多,直到现在这等规模的。这群人也不多说,也不多问,只看灵渊渴了就递上泉水,饿了就送上肉干,看他瞪眼就张嘴骂人,听他张口就举拳对敌,毫无迟疑,忠心不二,比之大部分的兵丁将士都要靠谱,也叫人放心。

灵渊私心里想着,这该是吴老三和赵老二对自己的照顾,便也欣然受了。到这会儿,这两人应该还不知道陈焕明有意将把头之位传给自己,却也坚守着江湖上的道义和规矩,对把头照顾的人提供十全的照顾,只将他当作陈焕明本人在此一般,自是规矩得紧,也忠诚得紧,最会来事,也最会做事。始终黑道上的规矩,比姜映明的军法还要森严许多,动辄砍手砍脚,三刀六洞,最是厉害,才有了今日之景。

众人只听灵渊说这般客气话语,便知道他不愿意自己等人跟着,左右这会儿已经得了消息,这位皮相过人的公子也不是无能小白脸一个,自有手段,便也不再担心,一时纷纷拱手而别,只有一人开口,道:“公子还回这镇子么?”

灵渊想想,笑道:“回来的,只是不敢劳动诸位兄弟久候。”

那人点点头,像是松了一口气,这便领着众人散了,不多时便彻底融入了人群和环境之中,便是以灵渊的记性,也很难将他们从寻常老百姓中区分出来,才见识到陈焕明在北方多年经营的成果,除却上不得台面之外,其实已经不比姜映明的华存山庄,要弱多少。

朝着这镇子又看了一眼,灵渊便也悍然转身,施展开轻功一时消弭了身形,只看得暗中观察他的一人浑身一震,双脚一软,差点跌倒,自是连忙从怀里摸出来纸笔,沾着口水写了几句什么,着人放鸽子往晋州送去了。

这镇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倒是不像寻常城池那般有四道城门,进出的道路便只有东西两条。灵渊等人是从东边来的,一路上不曾见到过眼熟的景色,便叫他知道赤珠家在另一个方向,这会儿顺着镇子外的小路发足狂奔,不多时就进入了一片稀稀疏疏的树林,又是打鼻子闻着汾水奔流带来的水腥气味,结合记忆中的场景倒是找得顺遂。

这一日夕阳染出晚霞的时候,灵渊便站在了那个寄托了太多回忆的院子里。

诚如罗鞍所言,这院落隐藏在深山之中,周遭也没有什么路径,若非是有心人刻意寻找,寻常过路人万难发现此间所在。又是这院子到得如今,已然成了一片废墟焦土,一切存在都被烈火焚化而去,只剩下残破不堪的屋舍结构还面前矗立维持,却也摇摇欲坠,几乎已经看不出什么东西。

始终这里比不得桃源乡的环境,没有那藏风纳水的独特地势,屋舍被烧成焦炭之后,经过几仗风雨就会被彻底抹去,一切**然无存。要不是灵渊醒觉得早,要不是李如君当机立断,要不是罗鞍不辞辛苦,要不是陈焕明大力支持,只怕再晚个十天半个月,这一切的痕迹就要在夏秋之交的雷雨之中被完全毁去,便是到时候灵渊再想起来什么,一切也都晚了。

到这会儿,这院子虽然已经看不太出来原本的结构,可灵渊凭借着脑海中模糊破碎的记忆,大概还是能拼凑处此间原本的场景。这里原本是一口甜水井,赤珠洗衣做饭都是打这里的水用,这会儿水井已经被铲了围栏之后填平,只留下地上的土色印记……这里是自己平日养伤的外堂,赤珠就是在这里照顾自己吃喝拉撒……从这外堂进去,便是赤珠和……和谁?

呆呆站在原本内堂所在之处,灵渊的回忆一时戛然而止,便是他的记忆和直觉发生了某种冲突,使得他无法再继续回忆下去。赤珠和谁住在一起来着?明明还有一个人在赤珠外出打猎的时候,帮着她照顾自己的呀!是谁?是谁?是谁!

烦躁和无名怒火一时涌上灵渊的心头,就叫他恨不得朝着阴云密布的老天咆哮发问,问问到底是谁跟赤珠住在一起,到底是谁帮着照顾了自己,到底是谁老想做自己的母亲,到底是谁——念头像是闪电一样划过灵渊的脑海,便见他一时间就像是发了失心疯一样,手忙脚乱地脱去了外袍,伸手解散腰带,看样子竟是要脱光自己,便不知他是受了什么样的刺激。

也顾不得腰带和衣袍被扯坏,也顾不得金银铜钱落地叮当作响,灵渊直如发疯一般扯掉了自己身上的衣服,只穿着小衣光着半个身子站在原地,一时拉起贴身小衣的衣角,凑到眼前仔细观瞧。顷刻间,灵渊果见了这小衣原非华存山庄所有,也不是自己买得,似乎是某个被遗忘的人亲手为自己缝制,为这件小衣还着实花费了不少功夫!

他当日在汾州城客栈中一觉醒来,身上的衣袍鞋袜都是一应完好,与他最开始离开华存山庄时穿的别无二致,浑浑噩噩间便叫他忽略了自己身子都快摔碎了,衣袍自不能保全的细节。原本他也没有多少衣服,又是不喜欢下人从旁服侍,故而所有人都不曾发现他衣服的不妥,叫他保留了这一套衣袍,今时今日穿在了身上。

长袍纶巾还罢,都是寻常可得的物事;可贴身这一件小衣,却是针脚细密,正反缝了几次,手法笨拙中透着一股子令人震撼的耐心,便看得灵渊心中骤然一动,似乎是想起了某个身影又是没有,只觉得脑子又要陷入混乱,这才感觉到虚皇抹去的,恐怕不只是那十几天的记忆,还有其他。

记忆里,灵渊从不曾见过赤珠干针线活,也不相信那姑娘粗手笨脚地能干针线活。便是这小衣另有来处,躲过了虚皇,躲过了姜映明,现如今还好端端穿在自己身上,提醒着自己某人的存在。

灵渊绝对不会相信,这小衣会是虚皇或者罗千子挑灯奋战,给他做的。

这一幕只要想想,就叫他觉得滑稽、荒谬和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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